无事忙中老,空里有哭笑,
本来没有我,生死皆可抛
──────圣严法师最后偈语
前几天外公过世了,按照本地习俗必须停灵在家(以示寿终正寝),架设灵堂等待吉时出殡安葬。拈香敬拜之后,二舅问我是否看看外公最后一面,于是揭开幡布看着安详静躺在冰柜中的外公……想起前几天还与我言笑晏晏的亲人,如今就这样天人永隔,果然生命就如佛家所言只在呼吸之间而已(《增壹阿含第四○品第八经》:“念出入息往还之数”)。脑海浮现的是那首著名的汉乐府:“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生死是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的一关,俗话说“人生除死无大事”,提到了死却是乐观的向往、掌握着生之要义。《孟子·告子上》:“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可见古人很早就认识到生死冲突的问题,并且对此有了深刻的思考。因此,虽然人们自古以来一直有追求长生的梦想,但是除了如秦皇遣徐福东渡求仙之类极端的例子外,大部分人是持现实主义态度来面对死亡之事的。早先帝王即位后头等大事就是营造自己的陵寝(早在战国时期诸候国王生前造陵已蔚然成风,如赵肃侯“十五年起寿陵”《史记·赵世家》。),而民间则是早早就准备好棺材甚至有作为嫁妆陪嫁的用品(生前准的叫“寿木”,如《红楼梦》第六三回:“寿木早年已经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 ,又清代陆以湉 《冷庐杂识·题棺》:“ 萧山汪龙庄大令治寿木,题前和曰:‘汪龙庄归室’。”皆是明证)这在号称民智大开科学昌明的今日反而是无法想象的,今天的人们虽然不再怀有得到长生不老药之类的妄想,但相对古人在死亡之事上的豁达,却反而显得逃避忌讳多了。
我猜测现代人普遍对死亡的陌生感跟社会结构的变革有关系,小家庭里面遇到死亡的机会比起过去大家族聚居的情况是少多了,加上殡仪馆与火葬场等相关制度的推行,再在都使得死亡在大部分人心中,成为一种相对抽象的概念而不是活生生的生命体验。这就好像枪炮热兵器的盛行之后,不仅战争形态被彻底改变了,就连战场上杀死敌人的感觉也都改变了,恩格斯曾经感慨的说道:“这是多么惊人的对照:我们的高级军事权威正好在自己的领域内大部分都保守得可怕,可是现在未必能找到另一个像军事这样革命的领域。我当年在库弗尔格拉班(从军时)使用过的六磅或七磅的滑膛榴弹炮和现在的后装线膛炮之间、在当时的大口径滑膛枪和现在的后装五毫米连发枪之间似乎相隔有几百年之久;而这还远没有到头。技术每天都在无情地把一切东西、甚至是刚开始使用的东西当作已经无用的东西而加以抛弃。它现在甚至在消除富有浪漫色彩的硝烟,从而赋予战斗以事先绝不能预见到的完全不同的性质和进程。而我们在作战的技术基础这样不断革命化的条件下,将不得不愈来愈多地考虑这种无法估计的因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是的,生命在工业化的时代战争中仅仅成为一组数字而已,远距离的杀伤跟死亡根本就缺乏冷兵器时代那种尸山血海的震撼,即便是战场上亲历的士兵都如此了,更何况作为新闻报道冷眼旁观者的我们?
不久前看了年初刚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おくりびと》(片商译为《送行者:礼仪师的乐章》),主角大悟因为全球经济不景气乐团解散而突然的失业,丢掉从小就背负着成为大提琴手的沉重梦想,误打误撞成为生命乐章的弹奏者:“死亡并非结束,而是一道门,跨过死亡就跨遇到另一个世界。而我就是那个守门人。”片子让原先可怖或悲伤的死亡这个主题在低沉悠扬的大提琴声中升华,内敛舒缓推进的剧情其实要表达的是对生命的礼赞。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其实这话如果反过来说又何尝不是呢?经由梦想破碎、人生挫败又心软内向的男人,大悟礼仪师用虔敬专注的眼光凝视身体、注目生命,带着我们一起擦拭逝者的肉体与尊严,于是我们豁然发现生命可以这样明净而光亮,在死亡憾事之前是生者的哀恸和冲突,演绎的是生死分际的悲喜。人,最终都要真实的面对自己,生命之旅沿途的风景,无论是风光灿烂还是低沉静默,到了最后旅程结束时都将明晰透亮,面对死亡的态度其实就是面对生命啊。
《死亡的尊严与生命的尊严》书影,左为台湾正中原版,右为大陆北大简体版
死亡一直是人类逃避不掉的永恒话题,宗教跟哲学的基础其实就是从死亡出发,研究如何安顿心灵与生命的结果。但是,将它作为主要研究对象的“生死学”(Thanatology),却是最近才成立的年轻学科,记得最早引介它进入中文学界的傅伟勋教授写过《死亡的尊严与生命的尊严》一书,当时我读来只作为新兴领域探索的好奇却无切身感受体会,时隔十多年之后行经人生风雨起伏,这才懂得郑石岩教授在此书导读中说的:“死亡应该成为庄严人生的一部分。因此,人必须认清生与死的完整意义,要在两者之间看出精神生活和希望……当一个人对于生与死有了深度的开悟,他就会把注意力放在‘常’的角度,去摄受那‘无常’的现象,而乐于为无常付出承担。他自己的真我也会从过去、现在、未来的三际中解脱出来,超越被时间系缚的锁链。他从色蕴的世界,看入无相的法界,得到自在的体验,他对于生与死有着一体两面的统整领悟。因此在临终时,他们死得心平气和,有安身立命之感,死与生是一般的庄严。”。诚哉斯语!
与马克思及韦伯并列为社会学的三大奠基人的涂尔干(Émile Durkheim,1858-1917)曾经对人类自我放弃生命的自杀行为写过一本专书《自杀论》(Suicide),他从社会学的角度来分析自杀的动因并将其分类,此书最令人震撼的结论是认为自杀乃是一种常态,他认为引起自杀的真正原因是社会力量,他来自团体社群因素,而不是每个单独的个人,所以应该以社会学的角度将自杀化为一种客观的社会事实,调查自杀率的变化。这些惊世骇俗的见解一直有人持不同的意见反对,但是无可讳言的是死亡虽然是很个人的体验,却从来都不是仅仅个人的事,无论是它的原因还是结果都要牵动生者的,而“自杀”这件事尤然(台湾卫生署自杀防治中心网站资料说:WHO(世界卫生组织)指出,2000 年全球约有一百万人死于自杀,而自杀未遂者为自杀死亡者的十倍至二十倍,这意味着每40 秒便有一人自杀身亡,且每3 秒便有一人企图自杀。自杀已在全球成为严重的心理与社会问题。)每当我看到电视报道关于自杀的新闻时,画面上总会打上“珍爱生命请拨打xxxxxx自杀防治”的字样,心里不免为这个更为文明进步的社会关怀与爱心而庆幸,但也为这个做法的徒劳而叹息。所谓“蝼蚁尚且偷生”的这种劝慰,对于那些认为生无可恋的自杀高危人群根本毫无效果,自古艰难唯一死,对主动的寻求死亡行为,我们除了宗教的恫吓跟心理的辅导之外,还能做什么?恐怕还是关于怎么活、如何生才是解决之道,这样说来生死存亡原就是一回事。
社会学家涂尔干(Émile Durkheim)—>
想来我还最欣赏汉人质朴而直接的生命意识——
看到美女是不管不顾的“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馀。’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对待爱情则是决绝的“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而在天地之悠悠面前是“出西门,步念之。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夫为乐,为乐当及时。何能坐愁怫郁,当复待来兹。饮醇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愁忧。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而夜长,何不秉烛游。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贪财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人死之前是人生,往昔一个果汁广告说:“人生多滋味,自己来体会!”可不是吗?正如《送行者》中的一幕镜头,工作后大家围坐津津有味的大啖炸鸡块,因为有死亡才知道生命的可贵,因为是有限的存在才见得活着的美好。